1989年1月25日。龙年岁末。刚上任的国家旅游局局长刘毅在国家旅游局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中国现在拥有旅游涉外饭店1300家，客房20万间。”
　　 是喜是忧，是忧是喜，是忧喜参半，还是喜大于忧，抑或忧大于喜？
　　 无论怎样说长道短，这1300家旅游饭店无疑是中国的旅游事业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长足进步的标志，也委实给关怀、支持中国旅游事业的海内外各界人士以极大的鼓舞。
　　 然而，透过笼罩在这些豪华饭店、宾馆上面的光环，我们又能看到另外一些不和谐的“黑子”。
　　 这些随时可能爆炸并直接影响我国国民经济发展的“黑子”是什么呢？
　　 （一）
　　 1982年，北京建国门外大街上，一座漂亮、豪华的旅游饭店——专门接待海外旅游者的饭店“建国饭店”悄然诞生了。这座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建造、合作管理的旅游饭店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多少议论。国人从报纸上经常看到，也从广播中经常听到，我国自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来，国外游客蜂拥而至，以致使基础十分薄弱的我国国际旅游业处于超饱和的状态。北京、上海等重点城市尤甚。外宾来了没地方住，在北京甚至出现过把外国旅游者用汽车拉到天津去住的事情，我国的高层领导也曾打电话给旅游局的领导要求安排外国客人住宿。
　　 人们当时觉得，盖点旅游饭店是改革开放的使然，无可厚非。
　　 曾几何时，国人的这种理解就变成了怒不可遏的啧言。
　　 1984年，为了迅速开拓旅游工作的新局面，克服资金严重短缺的困难，国家旅游主管部门提出了“加快旅游基础设施的建设，要国家、外资、地方、部门和个人一起上”的方针。这“五个一起上”方针的提出和实施，对于唤起全国各行各业对旅游工作的重视，弥补国家资金的严重短缺，缓解涉外接待工作的突出矛盾，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由此而在旅游行业中出现的竞争，，对于改变长期以来形成的几家大旅行社、大饭店左右旅游市场的局面，以及改变“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官商作风，也是一个有力的冲击。
　　 从1978年到1987年的10年中，我国接待的入境旅游者累计达到1.17亿人次，旅游外汇收入总额达84.5亿美元，旅游外汇收入占全国非贸易外汇收入的比重从1978年的15.6%提高到1987年的45%，国际旅游业已成为我国非贸易外汇收入的主要来源。
　　 但是，“五个一起上”的方针提出后，由于没有经济立法和其它设施不配套，加上这个方针本身只是个原则和口号，内容不明确，没有说明“五个一起上”的方向、规模和结构，以及政策期限和预期达到的目标，以致受豪华饭店投资的“示范效应”和“从众行为”的影响，这一方针被放大了，导致了全国各地刮起来的愈演愈烈的兴建旅游饭店风。
　　 ——在北京
　　 截止到1988年底，北京已有114座旅游饭店，客房2.6万间，床位5万余张。这114座旅游饭店，分布在北京的各区县，成为北京最豪华、最现代化的建筑。到1990年前后，北京又有20座饭店、1万多间客房投入使用。这些在建的旅游饭店有绝大多数是中外合资的高档饭店，使得北京的中外合资饭店占旅游饭店总数的65%左右。
　　 这些旅游饭店的共同特点是，楼越盖越高，投资越来越多。
　　 时下，北京的建筑部门盖旅游饭店的模式是：“三层五层的早已过时，十层八层的不在话下，十五层二十层的马马虎虎，三十四十层的才像个样子。”建在双榆树的燕山大酒店，高21层；定址于阜成门西北侧的四川大厦，地下地上30层；亮马河畔的一座大厦，竟高达50层。这座大厦，占地13.5万平方米，投资5.96亿元美元，每平方米造价达4420美元之巨。
　　 ——在天津
　　 天津并不是一个传统的旅游城市。到1987年底，却已有饭店、公寓27座，4200间客房。其中，新建的旅游饭店就有14座。此外，还有4座正在兴建中。由于这些饭店的增长和客源增长的比例失调，结果1987年的客房平均出租率只有33.5%，大多数饭店是亏本经营。
　　 ——在广州
　　 到1987年底，广州已有涉外旅游饭店61座，客房19276间，其中像白天鹅宾馆、中国大酒店、花园酒店和东方宾馆的客房都在1000张以上。从1980年到1987年的8年中，广州的旅游饭店客房平均年增长率为25.4%。大批饭店的落成时的广州一度出现的“酒店荒”变成了“客源荒”，饭店的出租率普遍下降，截止到1987年底，广州平均客房出租率不过76.1%，其中南湖宾馆仅49%，中国大饭店和花园酒店都不到60%，白天鹅宾馆也低于当地的平均水平。而像流花宾馆、广州宾馆这样的中档饭店的出租率近年来却一直保持在80%以上。中档饭店火爆、门庭如市，高档宾馆门可罗雀，饭店“多少”的争论，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在全国，类似的情况，在许多大中城市甚至县城都存在。截至1987年底，全国15个城市新建、改建的134家旅游饭店，每家平均投资超过一亿元，每套客房的平均造价24.7万元，都接近国家规定的每套客房25——27万元高档饭店的标准。
　　 然而，这么多高档饭店却存在一个通病，那就是客房出租率低，那些国外旅游者较少或很少光顾的旅游温冷点城市的旅游饭店更是如此。据统计，1986年，北京、广州等7个热点城市的客房总数占全国客房总数的48.3%，却接待了85.1%的国际旅游者。这意味着很多地区旅游设施的闲置与浪费。
　　 即便如此，各地兴建旅游饭店的狂热并没有一丝一毫减弱，很多地方把招待所、旅馆稍加改造，便堂而皇之地换上了“饭店”、“宾馆”的招牌。1988年3月，国务院批准国家计委发出了《关于清理楼堂馆所建设项目的通知》。但是，建楼堂馆所的温度根本就没有降下来过，至今仍然成为社会的一大公害。
　　 在我国，从来没有哪一个行业，能引起人们如此大的兴趣。兴建旅游饭店，党政工青妇，工农商学兵，对此都无一例外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热情。目前，我国的1300家旅游饭店，分属于350多个部门管辖。笔者曾对福州市的18家旅游饭店做过一次调查，发现这些饭店的主管部门除旅游外事部门以外，还有省财政厅、省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南京军区等20家企事业单位。其中，有些饭店是非盈利性企业，只为本单位、本部门服务。不计成本，市场机制根本无法建立。
　　 由于这种无序经营泡沫的泛起，使得国家有关部门无法对旅游饭店进行宏观控制。据中国人民银行调查，“七五”计划在建的95座旅游饭店中，未作可行性研究的项目占51.6%；拟建的134个项目，未进行可行性研究的占68.7%。
　　 在国外，这种情况是绝不容许出现的。在美国，光是研究、调查、制定这种报告，就得用2—3年的时间，一份报告得花40多万美金。这种报告细致到什么程度，一般人是想不到的，它竟要把将要参加该饭店管理、经营和服务的高、中、低三个档次的员工住处，他们上班来是乘私人汽车来，还是坐公共巴士或乘地铁，从哪条线路上乘车等细如毫发的情况都写在报告中，以便上报地方当局平衡交通运输。没有这种报告，当局是不会批准该饭店的。
　　 兴建旅游饭店，不仅中国人感兴趣，外国人更感兴趣。
　　 在我国现行的《中外合资法实施条例》中，明文规定容许外商投资的六个方向20个行业中，旅游业是唯一对外资吸引力最大的行业。据统计，1985年外商对旅游业的直接投资高达9.4亿美元，占同年外商直接对华投资额的近三分之一。这些旅游业的外资绝大部分都吸引到旅游饭店上。1978—1987年间，全国在建旅游饭店时引进外商直接协议投资额高达73亿美元，约占全部引进外资直接协议投资总额的三分之一。1988年，北京“三资”企业实际利用外资5亿多元，其中投入最多的是饭店业，为2.8亿美元，占全部外商投资的55.6%。这些投资，再加上中方投资部分，估计建设合资、合作旅游饭店的投资总额将超过130亿美元。
　　 外国人不仅喜欢在中国盖旅游饭店，对于管理中国境内的旅游饭店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据统计，海外的41个饭店集团或管理公司正在或将要管理我国的91个涉外饭店。这91个饭店共有客房4万多间，分布在21个城市中。北京共有23家饭店接受海外管理集团管理，数量最多，上海次之，为14家。
　　 管理我国饭店客房数最多的是香港地区，有新世界饭店集团、香格里拉集团等19个集团管理44家饭店；其次是美国，有假日酒店集团、喜来登集团、希尔顿集团等6个集团管理23家饭店。参加管理的还有日、法、瑞士、新加坡、英国、菲律宾等国的16个饭店集团或管理公司。
　　 外商和海外集团投资和管理中国的旅游饭店，无疑对中国旅游业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因此，我国政府的有关政策对合资饭店在地租、税收、福利、价格、经营权、人事权等方面都给与了较大的优惠——也许是企望从旅游业这种“无烟工业”直接获取外汇的愿望太强烈了，这种优惠政策违背了一条基本的常识，那就是，社会都感兴趣的行业应课以重税。而我们却恰恰相反，反而予以优惠和鼓励。然而，内资饭店却没有这些优惠政策，这些饭店的经营者们无不忧心忡忡，他们担心在马太效应的作用下，内资饭店最终可能被挤出市场。内资饭店为了生存和发展，争取政府优惠政策，不得不千方百计地在海外寻求合作伙伴，甚至不惜签订条件苛刻、风险和盈利倒挂的合同。这样，有些饭店吸引外资并不是为了解决资金短缺或引进先进技术，而是为了获取优惠政策。这样“曲线竞争”、“迂回经营”等不合理的现象，必然会加剧我国旅游饭店结构的倾斜。
　　 一位内资饭店的经理对我说，我最怕的是淡季饭店之间的削价竞争。
　　 笔者从一个旅游研讨会上获悉，现在我国的旅游情况是旺季更旺，热点更热。一年之中，国外旅游者来华旅游的时间大都集中于4、5、8、9、10这5个月中，其旅游目的地又集中在北京、西安、桂林、杭州、上海、广州等主要旅游城市，。这就造成了这5个月中，这6个旅游热点城市的旅游饭店爆满，而其他时间，则为旅游淡季。每逢淡季，旅游饭店就要内讧一番：你降价20%，我就降50%；你收外汇券，我就收人民币。有的高档旅游饭店旺季时一间标准客房要收130美元，而淡季时只收25美元。淡季房价仅相当于旺季时的16%。有的饭店不仅收人民币，而且还管一顿早餐。
　　 这种削价竞争源于旅游饭店客房价格的双轨制。
　　 目前，我国旅游饭店实行两种作价办法：内资饭店由国家制定试行价，经一年时间试营业，视其服务质量、管理水平都有了新的提高后，可转为正式租价，并容许旺季时房价上浮20%，下浮不限；中外合资、中外合作饭店的房价由董事会制定，报政府有关部门备案，实行市场调节，价格较灵活。由于内资饭店本身房价就低，房价又只管上限，不管下限，旺季时不许突破上限，淡季时也就缺乏削价竞争的能力。因此，我国内资饭店与合资饭店的竞争不是同一起跑线上的竞争。
　　 这位内资饭店的经理忧心忡忡地表示，这种削价竞争，使国家减少了宝贵的外汇收入，也造成了饭店服务质量的下降。
　　 中国人常爱说：“堤内损失堤外补”，某些饭店又何尝不是这样！房价给你打了折扣，咱们饭桌上找补！陕西一家饭店，每桌80元的标准，却只有素炒豆芽、胡萝卜条等5道热菜。在一些饭店，客人不仅吃不到风味菜肴，甚至连肚子也吃不饱。这种现象在不少城市中都有发生。根据国际旅行社统计，在发放给外宾的意见表中，餐饮质量一栏有70%的人给打了零分。据1988年4月至11月统计，我国33个城市，近一半的旅游饭店餐饮评分不及格，其中给零分的比率很大，及格率仅占52%(当然，这并非都是淡季削价竞争造成的）。难堪呀，我们这样一个拥有几千年举世瞩目的饮食文化的泱泱美食大国！
　　
　　 1988年5月1日凌晨，坐落在王府井大街南口的建国19周年十大建筑之一的华侨大厦，随着几声沉闷的爆炸声，訇然倒塌了。留给人们的，除了瓦砾和硝烟外，更多的是诘问、疑虑和责骂：
　　 “好好的一座楼，干嘛给炸了，真他妈败家子！”
　　 “吃饱了撑的！咱们国家这么穷，还这么穷折腾！”
　　 有识之士更不由得发出这样的叹息：“唉，国家就这么点外汇，掏出多少盖旅游饭店了！这么干，值吗？”
　　 平心而论，这些忧虑、诘问不无道理，炸掉华侨大厦确实可惜。且不说这座楼如果不炸，可以分给那些三代同堂、大儿大女住在一起的住房特困户，也不说它可以当成办公楼继续使用十年八载的，就是按照我们“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过日子的传统，这无疑也是一个极大的浪费！单说华侨大厦的底座吧，花岗岩的，坚固得要命，就连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余波，也没给它留下任何破损的痕迹。